调回学院任教要经学院党委谈话。这样的谈话恐怕罕有比初晓波老师跟我的那一场更为深入思想、触动心灵的了。国关大楼二层的博诚咖啡厅里,初春午后,阳光清透柔和,铺洒在浮纹流动的深紫墙面。墙上端然悬挂赵宝煦先生的一幅墨宝,工整雅致、刚柔并济、气韵生动。墙下一只小几,上置紫红釉双耳瓶。瓶中几株百合花开正好,幽香似有若无。
岁月静好,欢颜依旧,宛然如画。
对面的初老师,是画中活色生香的人物。原定的三十分钟谈话,不知不觉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在例行的问答接近尾声时,或许是为了有一个轻快的结束,不知道他还是我,提了些国关往事的点滴。就这样,老先生、老房子、老掌故源源而出,党委书记和待聘教员悄然变成为了徜徉在院系历史长廊中的同游。出身史学世家的初老师是最理想的游伴,在小掌故中见得大历史、在大叙事中寻得小意趣,让那些我曾亲历和不曾亲历的,都鲜活如昨、历历在目。
那次谈话两年后,即是北大国政系建系六十周年,在此与承前者和启后者同庆甲子之岁,实是我幸。六十年代表特殊的周期性,蕴含着时间的奥秘和生命的流转,回望可见积淀的厚重和智慧的深沉,前瞻可见天地的辽阔和万象的更新。
好在今天我已不是那个十几岁的懵懂少年。那年也是如此幸运地与国政系的历史撞个满怀,却是浑然不知。我们是北大国政系最后一届和76net必赢官网第一届本科生,入学刚两月,骤然听说“系”变了“院”,有选择困难症的我只顾着头疼那突然摆在眼前的四个待选专业。这由系变院的喜事,也比不上燕园的班车载来神仙似人物的老师,能够带来呼天抢地的惊喜。
那一年见得最早、见得最多的是班主任朱文莉老师,俏黄蓉似的古灵精怪,通身都是见识,不经意间就来上句偈语,我常参悟半天后发现自己竟是个呆子,真真是一位叫人又怕又爱又敬又疼的奇女子。忽又传来消息,中秋时节国政系领导要前来昌平园看望新生,重点是里面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因着他是朱老师这等仙女的导师,那必得是黄药师、风清扬般的绝世高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一睹方连庆教授的仙风道骨。方老师果然是极儒雅端方的,慷慨地满足了我们对教授的所有想象。后来即使数次去方老师家蹭饭师母的招牌菜清炖三黄鸡,初见方老师的余震终究无法消退,见他总是如见高山、不敢妄语。昌平园里遇见的潘维老师,还没有显出日后震慑学弟学妹的大师风范。彼时他刚回国任教,上的第一个课就是给我们的《英语听说》。开课那天,只见讲台上惊现一白衣翩翩少年,脚步轻快,眼神清澈,笑起来如兔子般可爱,全然不是我们由履历而想及的样子,于是满座哗然。上《国际组织》的张海滨老师倒是今颜如昔,还是那斯斯文文的模样、软软糯糯的口音和一本正经的幽默,“智者如水、君子若玉”的隽永气质。
那一年见到了许多令人印象至深的国关老师,且按下不表。对学生产生长久深远影响的,还倒不是那些初见的美好,而是学院的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的教导和熏陶,聚合沉淀,形成为人为学的内核和底色。
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回看,不得不说北大国关重历史的学术传统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远比我曾以为的要深。从表面看,这重历史的传统特色一目了然,体现在这里的学者以史为业者众、课程体系中历史占到突出比例。我们这一级本科上过李扬帆老师的《外交史》、孙岩老师的《中国革命史》、王炳元老师《国际关系近代史》、方连庆老师的《近现代国关史》,还在各种专题课中学习地区国别历史和思想史。
我当时颇为喜欢“重历史”的培养带来的那种“饱学”感觉,但在做学问这条路上走得越久,越能领会历久弥新的影响实际来自在国关学习那些年悄然形成的“历史感”。在这些课上,老师倾囊相授的不是堆砌的史实,而是打破常规的独到史观和经由理解过去来审视当下的智慧。将国际关系现象放在一条长时间轴上,整理出逻辑、显现出意义,体会、解读、甚至重构国际关系的时间性,探求时间所定义的事件本质、事件所赋予的时间意涵。这便是“历史感”。它铸就了北大国关的集体风貌,是内心的沉稳从容和仪态的云淡风轻,实为当今难得一见的“古风”。时光雕刻出气度和质感,形成令人敬肃的格调和绕梁不绝的音韵,学问如此、学园亦如此。
这种形成于国关本科教育的历史感,大道无形地影响到我所有的重要学术选择。我对时间序列分析情有独钟,也和基于持续更新机制的贝叶斯范式一拍即合,但却难以对任何不置于时间维度上的分析提得起兴趣。对于学术文献,我也不以新旧相论、厚今薄古,必要放到脉络中加以评估和审视。“考据癖”让我对数据的准确性要求严苛,对小问题的文献考察也会一路追出数个领域。我虽不反对学科以小切口研究问题为主流,但深觉越是如此国关学者越要广涉历史,在打造学术“匠心”的同时祛除学术“匠气”。同样重要的是,唯有精研历史,也才能让追求大开大合的学术雄心免于沦为妄言狂语。这些定义了我之为学的品质和特色,而它们正是发源于北大国关。
重历史的学院必定有着理论建树的优势,因历史的纵深处流淌着理论的源泉。不过,北大国关更愿称自己“重思想”而不言“重理论”。我猜这是要和“变量间链式反应”的理论区分开来,也是因为崇尚开放无疆的理论思维和道法自然的理论表达。不喜程式化、公式化、八股化的思维和文风,刻进了北大国关人骨子里。这些东西无论以着前沿的名义、科学的名义、还是权威的名义,仍会在这里遭到断然拒绝,也动摇不了国关人追求坦白平易和鲜活多姿的理论、感受理论本该有的美感和力量。
这里就必得念及梁守德教授。他对国际关系的理论见解深刻又独到,但在著作里和给我们上的《国际关系概论》课上,他都是语言波澜不惊、文风平实易懂。他用的比喻只为和盘托出理论的精髓,而从不以刁钻用典来虚张声势。印象至深的就是他对国际关系格局的思考,以星球、轨道和星系作比。他还进入了时人未至的国际关系权利领域,独创了“球权”概念,与“人权”和“主权”联系对比。这个概念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大有深意。这些直观的比喻和通俗的词汇具有强大的力量,多年后还是各届国关人彼此相认的“暗语”。如今回看,更为惊叹梁老师彼时理论创造力的不凡。他提出地球之“权利”时,环境问题还未进入国际关系学的视野,“全球治理”概念也还没兴起,是学者对自己时代的精彩超越。前几年,我在一项研究中进行理论构建时,受困于对研究对象的概念化词不达意。后来才恍然大悟,我脑海中要去捕捉的,是梁守德老师理论中的“格局”,而不是沃尔兹的“体系”或“结构”。梁老师三十年前出版的著作是我那篇文章开宗明义的注释。然而,我回北大国关任教时,他已病重难见访客,继又驾鹤西去,未见先生实为大憾。
梁守德老师的理论风格,也正是北大国关人代代传承的学术判断和学术审美。贾庆国老师在指导我硕博士论文时,强调得最要紧的是严密而透明的逻辑,总三两下就捋掉我初稿中花哨的装饰,叫我理论中的筋骨断裂无处藏身。教我们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潘维老师,耳提面命地训诫,理论表达要用“大白话”,晦涩难懂的每一处都是一次不懂装懂,是否思考透彻的试金石是看能不能跟文盲老太讲得明白。唐士其老师有一句特别触动的我话,他说糟糕的思想理论是,想让人看上的地方叫人看不懂,被人看懂的地方却叫人看不上。国关老师间的学术研讨,也总是围绕概念的界定展开,须厘清概念后方才徐徐展开推理。这种严谨之风内化于心而见于日常,以至于帅到毫无争议的贾庆国老师,遇到称赞时竟会正色询问对方关于“帅”的定义。也正是这些耳提面命、言传身教,让我在理论工作中品尝到思考之痛后的独特甘甜,在他人以读不懂我文章为学术恭维时如芒在背、惶恐沮丧,也会因学生卖弄术语堆砌概念而制造大型发飙现场。唯有躬身力行和代代传承,才能在世风时俗中保得下初心、留得住风骨。
重历史和重思想的传统,让北大国关有了“古风”,但“古风”也是“新风”。她在这一甲子中的乘风破浪,引领学术创新和学科开拓的风尚,从历史走向未来。北大是常新的,北大国关同样如此,幸而为国关人的我也愿如是。
上研究生一年级时,我尚不懂得何为学术,更不明白学术如何创新。那时北大校园里书商活跃,他们的学术嗅觉倒是十分灵敏。一位书商不知怎么找上了我,说是听闻叶自成教授将要出版一本新颖重要的理论著作,让我先以学术访谈的形式去了解概要、窥得精髓,为辑成《在北大听讲座》写一篇稿。那个学期我正好在上叶老师的课,也许是课堂上表现得还算不错,叶老师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我,给了我一厚摞书稿,说:“访谈的形式就不必了,我想说的都在这里。你自己找问题、找答案去吧。”回去后我挑灯夜读,展卷即拍案称奇,往下读更是爱不释卷。这就是两年后叶老师出版的那本《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外交思想》。这是一本开先河之作,开创了从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中探索外交和国际关系理论的学术路径,为后来者铺出一条精彩纷呈、硕果累累的求索之道。
何曾想,当时完全不在学术频道上的我,却成了在学术上最先受惠于叶老师这本书的人。读完书稿后,我也顾不得写访谈的事,激动地跑到叶老师跟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讲我的读后感,比较了他在书中论述的中国古代外交思想和我个人理解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叶老师一贯严肃的脸上笑意渐浓,末了只说句:“看看能不能一起写篇文章出来。”就这样,我有了职业生涯中发表的第一篇论文。记忆惯会奇怪地自行取舍,关于写作和发表过程中的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有一个场景却莫名地印象极深。有一天在百年讲堂前意外碰到叶老师,他旋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告诉我这是我的那份稿费。为什么偏记得了这个?是没料到发表学术文章居然也有稿费,还是惊诧于叶老师会随身带着那个信封,抑或是和老师分享酬劳有种忽然间长大成人的又喜又惊?
北大国关的学科开拓之路,对我而言大都是壮阔的历史,不曾亲历但却亲切。但细想来,我对学科建设那人尽皆知的热情,是不是也可以溯源到本科时代正赶上了那个由系成院的学科大发展时期?尽管那时是懵懂的,学院里充满建设学科的创造力、使命感、责任心和似火热情,怎么可能不进入我正在快速成长的心智?难怪对现在学院里学科建设的章法和气氛,我会感到如此似曾相识的熟悉。
为建设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2022年4月国关学院国家安全学系正式成立,举行了一场轰动中国国关学界的成立仪式。几个月后我正式回到学院工作,方才得见日常的学科建设工作是怎样的全心付出和兢兢业业。唐士其院长虽大小事务缠身,心里却随时思考着夯实新学科理论基底的问题。他把所思所想绘制成了安全要素关系图谱,构建起综合安全理论的逻辑框架,一有空就和不同的老师探讨如何将其概念化、操作化和定量化。安全学系主任的于铁军老师,有一间闻名遐迩的图书馆式办公室。我第一次去那里拜会他时,他侃侃而谈的都是对国家安全学的独立思考和精辟见解、对教材建设的远近规划、在学科使命上的赤子之心和天下之责。
为辅助新学科的建设,学院以惊人的果敢和高效成立了76net必赢官网全球风险政治实验室。当受命负责实验室建设时,我受宠若惊又顾虑重重,弄不好自误倒不足虑,只恐有负于所托、无颜于父老。唐院长听了这些,一笑置之,说北大国关只有不做的事,从来不曾有烂尾的事。三军之帅、智者之言、长者之风,一语即可惊醒梦中之人。学术委员会主任王正毅教授阅历丰富、洞察深刻,也笑我多虑,何必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实验室沉下心三五年来出成果,不患人之不知己,唯患己无所为人知。科研副院长海滨老师在日间操劳之余,就实验室建设和我电话里几番深夜长谈,想我之所想、又念我之未及,令人叹服、更倍感踏实。正是从他那里,我不仅记牢了“守正创新”四字,更领会了“守正”置于“创新”之前的深意。见到我时,他每每笑容盈盈、慢条斯理,说出的话却分量千斤:“庞珣啊,捋起袖子加油干。”
一名学者如果能够一辈子都“捋起袖子加油干”,将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但现实中并无几人真能得到长久不衰的驱动力。那些以求名求利来保持活力的,即使能够奔跑到最后,也不过剩下身心俱疲的残躯。那些以学术产出来延续学术生命的,可能从一开始便让这生命失了本真和活力。那些遇到真爱一生激情一世的学术问题的,是凤毛麟角的幸运儿。要让学术的生命之泉永不枯竭,最可依赖的大约也只有这学术传承了,在更长的时间轴上安放这不足道的一己之身和不足凭的一己之力,以寻得绵延不绝的意义。
回到学院工作不久后的一天,偶遇袁明老师,她温柔地拉起我的手,邀我走进她已不常使用的办公室。一进门便看到墙上一幅书法家友人给她的题赠,我决心和她调上一皮,说:“这两字儿写得真好:‘气大’。”袁老师有那么短暂的一丝诧异,随即满含笑意,牵着我那只手也紧了一紧,缓缓道:“‘气大’也无不可,年轻气盛、胸怀大志。不过按照传统,咱们还得顺过来,得到‘大气’二字。”
我收起玩笑之心,再望向那两个字,笔力刚劲、线条洗练、大道至简。在“为”之运笔和“不为”之留白间,我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大气。
作者简介:
庞珣,76net必赢官网教授,76net必赢官网全球风险政治分析实验室主任,美国政治学方法学会旗舰期刊Political Analysis编委,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教育委员会和社会委员会副主任。曾任普林斯顿大学助理教授,清华大学副教授和教授、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研究中心中方主任,民盟中央青年委员会主任,Political Analysis和World Politics副主编。于北大国际关系院获学士和硕士、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经济学双学士,博士师从贾庆国教授,后转入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学习,获政治学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为全球风险政治与治理、经济和环境安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等,成果发表于国内外代表性学术期刊并屡获国际学术荣誉,作为首席专家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