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一上学期《形式逻辑》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我们蜂拥挤到讲台周围,请哲学系教授宋文坚老师在我们的课本上签名留念。宋老师笑眯眯地拿起粉笔转过身去,在三教的黑板上写下一行字:“宋文坚是个小人”,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我们。大家不解地看着老师,写错了吧?能把逻辑课给大一新生讲得那么生动有趣的老师,以至于背地里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学着他说话:“0、1、1、0”(这里需要模仿宋老师的山东腔ning4、yi3、yi3、ning4才更形象传神),怎么会是“小人”呢?就在大家疑惑之际,老师又续写了一个字——“物”。啊,原来老师要说的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就这样,我在北大、在国际政治系遇到了许多这样的“小人物”老师。他们论行政级别大不过“科长”,却是引领我不断前行的“师长”。
刘甦朝老师如果健在的话,我们又该一年一度欢聚一堂了,这是在他生前跟我们在京同学常做的事,只是他已离开我们14年了。刘老师是我的大学班主任,我们入学时,他36岁。报到第二天,他带着我们全班29人在位于40楼和31楼中间的学一食堂东门外的小场子开班会。大家围坐一起,自我介绍,就这样开始了大学生活。后来便是每两周他来我们宿舍,跟大家聊天。当时的条件没现在好,于是班会也在宿舍里开。29个人挤在三张上下床的宿舍里的场景,也成了我大学生活的一部分。细节大都记不清了,但刘老师对同学们的关心、照护,则成了永远的回忆。他没有专门讲过怎么做一个好学生,但他的言谈举止告诉我,成为老师那样的人大概就是个好学生。如今,天人永隔,记忆中的刘老师还是他年轻时的英俊相貌,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是我想象中大学老师该有的样子。
跟刘甦朝老师不太一样,我的另一位刘老师通常都很严肃,以至于一有这位刘老师的课,我就紧张,就知道要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否则,下一节课时“不幸”被老师点中去发言,就一定会尴尬地站在那里而答不上来。他就是我敬爱的刘金质老师,如今八十有五,依然活跃在教学督导第一线。兴许是本科时刘老师给我留下了异常严格的“阴影”,他老人家现在要去听我的课,我也还是会感到紧张的(-_-||)。没办法,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与其说老师严厉,不如说老师认真。做学生的见到“认真的”老师,总会心有忐忑的吧。刘老师学历史出身,对史料、文献和读书特别重视,对我们平时的训练和要求也非常严格,这是当年老师讲授本科课程《国际政治概论》和研究生课程《东西方关系》时让我学到的看家本领。靠着它们,我在教育战线工作也都31年了。距离我大学入学,更是“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一路走来,虽有磕磕绊绊,但还是很顺利的。领我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小人物”老师们,此生难忘。
研究生导师陈峰君老师除了给我学业上的指导,也在生活中给我树立了与众不同的榜样。他和师母李阿姨经常在节假日请我等门下弟子去家里吃饭,在燕东园狭小的两居室里,我们师生数人,“挤挤一堂”。陈师是个“非典型”的大学教授,几无“师道尊严”,与人相处常常“没大没小”。跟他见面时,老师虽也有直呼我名字的时候,但更多时候总是喊我“小联联”(*/ω\*)。尽管那时我也不小了,现在更是步入中老年人行列,但去年见到陈师时,他还是远远就打招呼“小联联”。好,小就小吧,谁让他是我的老师呢。但是,我一直以为,这个“小”衬托出来的,是师长对晚辈的一番深情厚爱。就像遇到刘金质老师时,他也会张口就来:“小王,最近干嘛了?”关爱之情,尽在“小”中。
可能是研二那年的岁末,系研究生会在艺园五楼举办师生联欢会,陈师积极参演,表示要“露一手”。于是,在众目睽睽、数十众期待之下,学生助理在他面前举起一张报纸,陈师猛地将其击穿,露出一只手来,果真是“露一手”。就这样,吃了很多顿师母的饭,也多次跟陈师一起春游、秋游,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不知“卷”为何物地度过了门下三年的读研时光。
于是,我工作了。从一个懵懂学生,变身成了我老师们的同事。
跟王杰老师在一个教研室共事,更像是读研时代的延续。我念研究生时不知怎么搞的,胃常常不舒服,有时疼得下不了地。王老师知道后几次让她的研究生给我带好吃的饼干、点心,说是不伤胃。我毕业那年,母亲第一次来北京,王老师去校内招待所看她。我妈没读过书,不会讲普通话,我已做好准备给她们做“同传”。没想到,她见我妈的第一句就是,“大姐,不管你说南通哪里的话,我都能听得懂。”原来,王老师小时候跟随她父亲所在的新四军转战崇明、南通、如皋一带,一路“道听途说”,我老家的方言,她多少听得懂一些。但是后来想想,仅有童年的些许经历,王老师又能记得多少当地发音呢,她那么说无非是不想让我母亲有压力罢了。我妈到现在只要聊起王老师,就总会提到这件事,夸她没有架子。这次见面,她们二人还在一件事上迅速达成共识。王老师对我妈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给王联找个好姑娘。”这可是我妈当时心中最牵挂的大事。于是,王老师这位大学教授,便开始努力去兑现她对我妈妈的承诺,但每每被我的“眼光高”所阻断。如今,王老师年高体弱,住进了养老院。去年跟同事一起去看她,当同行的老师问她我是谁时,她像往常那样笑呵呵地说:“是王联,他还没摘口罩我就认出来了。”( Ĭ ^ Ĭ )今天回想起来,当然开心于老师病中还记得我,可又感叹阿氏症的残酷,老师已经越来越多地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了。但是,我会记得,也必须记得。记得老师的好,记得老师的笑,记得老师的温婉和絮叨。
帮我“找到好姑娘”的是吴祖馨老师和她先生曲振国老师。回家跟妻报告要写此事时,她即刻颁下诏令:记在心里。好吧,遵旨。我这里就重点说说吴老师的敬业和勤勉。吴老师是行政老师,每天早八晚五坐班,分管行政、人事、协管办班创收,一度还负责外事工作。只要上班,必定是风风火火,忙前忙后;她来得很早,走得却晚。我原本跟她没有交集,但读研时和工作后多次跟着她后面帮着系里办各种班,在她组织、协调下办各类学术会议的会务,安排日程、订票、接站、送机、打印、装订、数钱、订饭、做表、报销……,毫无头绪的杂事一大堆,这件完了,那件又来。可是,在吴老师面前似乎都不难、也不乱了,一切井井有条,从未出错。一次两次不出错可以,八次十次不出错也不算太难,但我所知道的数十次这样的场合,甚至吴老师在职期间的每一次都没出过岔子,不由得不令人佩服。说到底,一个字:好;两个字:认真;三个字:不怕苦,四个字:任劳任怨;五个字:是我的榜样。
我遇到的那些“小人物”老师,又有哪个不是这样的呢?他们不是神,不会高高在上,也有我不习惯的地方,但他们可亲、可敬、可爱、可忆、可学,永远都是我的师长。
现如今,健在的几位老师都退休了。我们还有联络,偶尔也会见面,这就很好了。相信刘甦朝老师在天上一切安好,再无病痛;也祈愿王杰老师下次见面还能一眼认出我来;更要祝愿刘金质老师、陈峰君老师、吴祖馨老师,祝你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书不尽言,词不达意。归结到一句话就是,我爱我的“小人物”老师们。
2024年5月16日于国关学院A212办公室
个人简历:
王联,江苏如皋人,1986年考入国际政治系,1993年研究生毕业留校,现为76net必赢官网教授。主要从事世界民族和民族主义、中东和南亚地区政治、世界难民问题的教学与研究。